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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ngsman】A Rose for Harry (Hartwin, AU) part 6 (end)

「妳確定不用我開車載妳上去?」

葛賽爾靠在門邊,黑色的長髮飄逸在風裡,手上還拿著一根槌子。蘿西搖搖頭,一邊檢查自己背包裡的東西,那一疊從未寄出的信,和她自己寫的最後一封信,接著扣起她的羊絨風衣,將圍巾繞緊。

「我會在郵局關門前回來。」蘿西說。「幫我跟警長夫人問好。」

葛賽爾丟給她一只口罩。「戴上這個。」她說。「如果有遇到喬許的話,告訴他我會找時間回普利茅斯。」

蘿西朝她揮了揮手。

 

伊格西的死訊花了半個月從波士尼亞傳回倫敦,再從倫敦傳到哈利的家,在確認死亡的方面,Kingsman總是做的特別謹慎。

喬許和她說了很多,在開車上山的時候。他提到伊格西這次寄出信件的時間晚了,能夠脫身進行任務彙報的時間難以固定,起初他混入荷蘭的維和部隊,進到悶熱的雪布尼查,但不久部隊裡的成員遭到俘虜,遏止北約的空襲計畫,外界都束手無策,賽爾維亞的軍隊大舉進入城鎮,他們把男女老幼區分開來,帶到各個公共場合處死,丟進隨地挖鑿的亂葬崗裡,像一場災難。伊格西最後一通電話在大批的逃難中打回倫敦,給了梅林他與村民逃亡的確切位置,要Kingsman設法讓美國插手,從此失去聯繫。

直到很久以後,蘿西才知道那場屠殺的名字:雪布尼查種族清洗,一個自從納粹之後她再也沒有聽過的詞彙。她的國家對此漠不關心,所有號稱進步的西方國家都對此漠不關心,她設法搞到了幾張土耳其雜誌社的報導,那些文字與影像太過駭人,她甚至為此重新回到教堂禱告。

「Kay在圖茲拉的一處亂葬崗找到了他,和其他數十具穆斯林的屍體。」喬許說。「她猜伊格西嘗試協助其他人逃進樹林,否則屍體不會只有那些。」

蘿西不發一語,低頭看著那張發回倫敦毫無加密的電報:Galahad陣亡,匈牙利線請求支援,0716。非常情況用非常手段,她想起那天在廚房與伊格西的談話,心中綿綿無期的恨意幾乎等同於悲傷,她必須看到那些人人頭落地,他們必須付出代價。電報在她顫抖的手中被揉爛,她看向大宅的視線被淚水模糊,想起此時在那棟房子裡的男人,焦慮與無力感鋪天蓋地而來。

伊格西蒼白無力的臉伏現在她眼前,那天冬日有著陽光,那個男孩瀕臨死亡,在她面前揭露一切,後悔著死前沒有和他最愛的人說話。

「屍體呢?」她平靜的問。

「被運回倫敦。」他答道。「他的母親表達的很明確,拒絕Kingsman的任何人參加喪禮。」

她沒有像得知詹姆斯死訊時嚎啕大哭,但仍然止不住流下的淚水,喬許陪她坐在車裡坐了很久,等待蘿西再無力氣哭泣,折起那張電報,放進大衣的口袋裡,擦乾臉頰上的淚痕。

「你希望我怎麼做?」蘿西說。「那是他愛的男人,而我不過就只是和伊格西交情五年的朋友。」

「但你們都愛著他。」喬許說。「我能當一個稱職的管家,但我不知道怎麼幫助一個受盡折磨的男人重新站起來,就算我也一樣愛著他。」

「我不會愛的比他多。」她迷惘的說。

「所以妳才能做到。」他說。「妳能做到,蘿西,幫我們救他。」

蘿西移開視線,眼睛仍在隱隱作痛,真相足以殺人,或是毀掉一個完美的家。她深吸了一口氣,踏出車外往大宅走去。走過花圃後聞到的便不是花香,是微微的火焰燃燒的味道,推開大門時那股氣味更加清晰。喬許跟隨她穿越客廳,疾走步伐的聲響在大宅走廊裡迴盪,沒有預想中痛心疾首的人會做出的事情,例如從高處墜落的花瓶、油畫或瓷器,只有除了他們兩人外的一片寧靜,太過詭異的寧靜。

她沒有預料到的是,當推開大宅後門,踏下門階時,會看見彷彿一整棟屋子的藏書,被凌亂棄置在後院的草坪上,最底下壓著她熟悉的書籍,那是哈利最常說服她閱讀的詩集,以及他視為珍寶的精裝版本,上頭堆疊著更多的紙製品,包括她曾在書房與客廳見過的油畫,在屋子各個角落擺放的照片,平時擺在茶几底部的相冊,以及她高度不足以勾及的那些厚重的藏書,每一本、每一張、每一幅在這棟屋子裡佔據重要一角的物品,堆疊成接近蘿西高度的小型山丘,如十一月五日在教堂前搭起的木材高台,夏季完結,驅趕邪惡。

山丘上方已經開始燃燒。

而哈利哈特手持火炬站在一旁,對她與喬許的道來漠不關心,空洞的看著火焰吞噬他耗費一生所愛,衣著仍然完美高尚如紳士,而要將整屋子的東西搬出來、或是從樓上丟下來必然也不是簡單的事,但她能從哈利的表情看出他其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眼神沒有焦距,嘴巴微開,眼眶哭的泛紅,宛如一具死屍。她開始理解喬許那句話的意涵,消息傳來不過幾個鐘頭,這個男人卻像受盡世上的所有折磨,靈魂跟隨著火焰一起燃燒。

在說出什麼安慰的話語前,她瞥見壓在小型山丘底端,那些顏色不一的信封。

蘿西記得它們,能夠一路回推到五年前第一次騎著車爬上山坡。那些字跡和信的樣貌她足夠熟悉,那些信,寄件人名字各不相同,但筆跡卻十分神似。

她心中的憤怒如同火勢重新燃起。她丟棄了那些安慰的話,緩緩走到哈利面前,火光在那人的眼鏡上映照,她已經看不清楚他的眼睛。

「所以這就是你處理傷痛的方式?」蘿西說。「把你和伊格西有的東西燒個精光,包括那些他在任務當中寫給你的信?」

紙張碳化的碎屑飄盪在空中,火焰仍在頂端逗留,開始向下蔓延。

哈利仍然默不作聲。蘿西不知道是篝火的溫度或是她自己的憤怒,她感到全身沸騰般的發熱,眼睛再度被刺激出淚水,她的雙手緊握著拳頭,大步走向哈利的面前,抬起頭看向他的眼睛。

「你對自己的判斷非常正確,哈利哈特,一個固執又自大的男人。」蘿西彎起嘴角說著,眼神毫無笑意。「或許倫敦那些人說的沒錯,你在浪費他的青春年華和活力,迴避你的姓名才是最佳之舉。」

她刻意忽視喬許身上擔憂的表情,因為哈利總算願意正眼看她,瞪著她,臉上終於出現空洞外的另一種情緒,貨真價實的憤怒。那很好,蘿西現在沒有力氣給予什麼溫馨喊話,她才剛得知朋友的死訊,而朋友的愛人正在試圖銷毀他所有存在的痕跡,這人還是她尊敬的長輩,就算內心知道哈利有多麼的愛著他,

蘿西仍然為這一切感到憤怒;她太他媽痛恨再去為任何一個脆弱的男人療傷,那不是她的工作,更不是伊格西或任何人的工作。哈利必須靠自己從地獄爬回來才行。

這比起激怒還要複雜得多,她想。

「你根本不珍惜他。」蘿西繼續說。「我還記得伊格西看著那些詩集的樣子,眼神閃閃發亮,像那些是全世界最珍貴的東西。」

「閉嘴。」

哈利終於開口,他一把將火炬丟向即將被吞噬的油畫,畫中男人的表情因顏料熔化而扭曲。她從眼角看見喬許走進屋子,重新將注意力放回面前男人的身上。

「但我猜Kingsman讓你賺了不少錢,是嗎?」她說。「我很好奇,如果伊格西的屍體被運回這裡,你會對他做什麼?還是會像你對他父親做的那樣,做成一個標本?」

「我他媽叫你閉嘴。」哈利暴躁的說。

「你可以試試看。」蘿西歪著頭看他。「你想要怎麼做,把我丟進那個火堆嗎?」

「妳到底知道些什麼?」哈利咆嘯道,大步的走向她。「你根本不知道我們經歷過些什麼,尤其是伊格西,我的伊格西──他被訕笑,被辱罵,在試圖維護我的名譽時承受一切的攻擊,為了和我這個連槍都握不穩的老人在一起,我甚至失去保護他的地位,每次他離開時我都擔心他不會再回來──你到底他媽的知道什麼?」

「我失去了兩個Kingsman,現在多了第三個。」蘿西毫無畏懼的看著他。「我向你保證,我知道的絕對超出你的想像。」

蘿西猜想,他武裝假面哈利究竟維持了多久,才會在她面前崩潰的如此迅速。他暴怒猖狂的氣勢已不復健,臉上痛苦的扭曲,兩隻手止不住地顫抖,像連站都站不穩。蘿西在他倒下前接住了他,支撐著他的身體,在他崩潰的哭泣著的時候輕拍著他的背,緩緩帶著他們坐到地上。她將哈利攬入懷中,跪著讓哈利的頭靠在自己的胸前,他們的身影映著篝火燃燒的橘色光芒,衣服與臉頰都被染上燻黑,燃燒的煙味需要好一陣子才能散去,但那目前無關緊要。

「我也知道你現在無比的後悔。」她輕聲說。「你會想出每一次你們相遇的時刻,然後用盡全力期望那些沒有發生。」

篝火的山丘開始倒塌,火舌竄往底部。

「那是事實。」哈利緩慢的說。「他能夠活下來,如果他沒有加入Kingsman。」

「人生的重點不是只有活著而已,哈利,重點是活著的時候做了什麼。」

蘿西為他摘下眼鏡,捧起他的臉頰。

「不要後悔遇見他。」她說。「相信我,我做過一模一樣的事情,但那都是在否定你愛的人的決定。他決定去愛你,你們在一起的每一秒我都看得出來,不要連這個都否定掉。」

蘿西看得出她的話起了些作用,哈利仍在流淚,表情仍然不解又迷茫,但至少眼神恢復部分的清明。他們的手緊緊握著彼此,聽著身旁火勢劈啪作響,直到喬許力挽狂瀾,在火勢延燒到底端時暫時的撲滅。

假如是個狡猾的詞。

它讓人們有著空虛的想望,帶來無盡的折磨。假如她的父母沒有死於一場車禍,假如他們沒有遇見詹姆斯,假如她十一歲時在課堂什麼都沒說,假如她沒有成為郵差,假如她沒有踏進這棟大宅,遇見哈利,認識伊格西──那些用假如開頭的故事不會給你帶來安慰,你只能在心碎一地之後嘗試重振旗鼓,把不會再回到生命中的美好保存在腦海裡,在走不下去的時候用來回憶,撫慰自己的心靈。

她明白這需要時間,她花了好幾年才重新意識到這一點,而她面前的男人才剛失去畢生所愛。

火焰熄滅後的濃煙朝他們飄來。

「來吧。」蘿西溫柔的說。「我們來看看還能救回多少東西。」

 

蘿西最後從殘骸中救回些書與信件,包含那一本《二十首詩與一首絕望的歌》,其餘的畫作、相冊與其他書籍則近乎全毀。哈利被他的管家帶回寢室休息,並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看到他們,她想應該把那些東西放回書房,但在書房裡只看見倒下的書櫃,裂成兩半的茶几,翻倒的沙發與碎裂的窗戶,她默默嘆了口氣,關上房門,最後將書籍與信件擺在書房外的走廊,回到她常用的房間洗了個澡,離開了那棟房子。

蘿西從來不認為自己算比別人堅強,在面對身邊的人們死去這一點。她仍然感到悲傷,伊格西作為她為數不多的朋友,分享著愉快回憶的友人,意識到從此生活不再有他這點著實令人傷感。她將伊格西寄來的那些明信片掛在書桌前,騰出一個相框的位置,將她和伊格西兩年前聖誕節的合照放進去,與其它他送來的小禮物一起擺在客廳,那個她用來紀念詹姆斯與艾德蒙的地方。她希望有天哈利能夠理解到這一點,有時困難的不是放手,而是如何乘載愛人的記憶一起走下去,尤其在那一把火焰燒光近乎所有收藏之後。

她在最後一次試圖見哈利而失敗後,與喬許展開一場漫長的對話,後者端來兩碗熱騰騰的濃湯,他們在客廳沙發上坐著,看著單調寂寥的大宅說話。

「他現在每天都會寫信。」他從口袋裡拿出一疊信,放在蘿西面前。「我猜妳知道他在做些什麼。」

蘿西看著那些熟悉的地名與收件人。「他在寫信給伊格西。」她抬起頭。「他難道還覺得──」

「我不認為是那樣。」喬許溫和地打斷她。「妳可以幫我把它們寄出去嗎?被退回來也沒有關係,我想那只是一個儀式性的舉動。」

蘿西點了點頭。

「我來這裡也是想告訴你們,」她說。「哈特家的郵件直送業務被取消了,郵局的部門也正在做很大的調整,我以後可能不太有時間常往這邊跑了。」

「只要妳想來,這扇門永遠會為妳開啟。」喬許輕拍她的肩膀。「把樓上那些書帶回去吧,哈利已經很久沒有看它們了。」

蘿西對於他的友善感到感激。

可能不太有時間是個極其委婉的說詞。在郵局主任終於因為心臟疾病而退休後,他們迎來近幾年最難熬的轉型過渡期,同時還得適應新科技設備的進駐,以及新主任過於強勢的作風;多出來的新業務,以及全新的職位,讓蘿西近幾個月的每一天工作日都忙得焦頭爛額,她甚至失去了在下班或假期裡讀書的動力,只想好好睡上一覺,或乾脆什麼事都不做呆坐一天。

每個月去探望哈利一次已經是蘿西所能做到最好的。她成功的踏進那男人在時的書房幾次,哈利坐在他專屬的那個位置上,拿著信紙振筆疾書,一旁堆疊著更多的信。他看見蘿西會露出淺淺的微笑,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回應,蘿西試過與他說一些自己的日常生活,但很明顯的不湊效,最後她只會放下一些茶與司康在他的手邊,安靜的關上門。

喬許見到她總會露出笑容。蘿西想他現在一定非常寂寞,像一次失去了兩個好友。她會花時間坐下來與他喝杯茶,而在談及自己忙到手足無措的生活時,喬許遲疑了一陣子才開口。

「我唯一的家人是我的妹妹。」他說。「她跟妳年紀差不多大,自己一個人住在普利茅斯。」

「她沒有考慮搬來這裡住嗎?我很確定哈利不會介意。」

「她不想欠人人情,也很討厭這樣的大宅。」他說。「只是在想你需不需要一個管家。」

蘿西從茶杯裡抬起頭。

「我不確定自己的經濟狀況能不能負擔一個管家。」她疑惑地說。

「如果妳願意提供一間房間給她,我想不會需要妳太多花費。」喬許開心的說。「可能還需要一些工作的空間,她在木工方面天賦異稟。」

蘿西回憶起昨晚對她狂吠的狗,那是她第三次忘記為牠晚餐,而她家的木製餐桌總是傾斜一邊。

就在她答應喬許的一個禮拜後,一位五官輪廓鮮明的女子站在她家門口,她的頭髮長至腰處,身旁還擺著三個巨大的老舊行李箱,堆疊放在一個木製的推車上。蘿西剛起床的腦袋還在熱機,她就自動的踏進屋子裡。

「妳是蘿西莫頓。」

「是的。」

「我叫葛賽爾。」她朝屋內張望。「妳常忘記餵的狗在哪裡?」

於是認識葛賽爾的過程簡單、突然又輕而易舉。蘿西用一個下午向她介紹這棟老屋的環境,讓她睡在以前詹姆斯常使用的客房,並給了她一張城鎮裡的地圖,上面有她畫出的各類型商店位置以及較便利的交通方式。蘿西回想了管家的話,又為葛賽爾手上的地圖多添加幾筆。

「這裡,和這裡,他們有賣木材和切割工具。」蘿西指著地圖說。「如果妳需要的話,我可以下班時間幫妳訂。」

葛賽爾禮貌的向她道謝,進了房間。

蘿西完全不知道需要請這女孩幫她做什麼,但葛賽爾以一種游刃有餘的速度掌握這個家的所有細節。她在當天晚上察覺冰箱被清空一半,並在廚房的垃圾筒裡發現發霉的蔬菜與過期的果醬;她不久後看見正在支解客廳布料的葛賽爾,她輕快地說著這些東西像中世紀後就沒洗,當著她的面前把它們丟向屋外,連同唯一一罐的清潔劑一起。

所以當隔天早上她走進客廳,貴賓犬興奮的扒著她的腿,有一桌的吐司炒蛋與牛奶迎接她,並看見屋外隨風飄逸的沙發布套與地毯時,蘿西便沒再感到那麼衝擊了。

葛賽爾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做事很積極,卻也保留某部分的隨興,不會給彼此太大的壓力,比起管家倒像個擅長家務的室友,最重要的是她不需要與蘿西有太多的交談。哈利不是唯一一個在伊格西死去後話變少的人,蘿西少了讀書時深入探討的慾望,少了製作新奇甜點的想法,少了一個能讓她無奈與大笑的好友,她不太願意去和其他人談論這些事情,一如當年艾德蒙過世時,她沉默地走進郵局,對前來關心的同事們只給予禮貌微笑。葛賽爾沒有過問客廳書櫃裡的詩與燻黑的痕跡,對於客廳的照片也未多加評論,就算她必然從兄長那裏知道哈特家的部分全貌。

但在幾個夜晚,當蘿西蜷縮在沙發與毛毯的中間,一遍又一遍讀著伊格西寄給她的信,和哈利為他們朗誦的詩句時,葛賽爾會遞來一壺熱茶,簡單道聲晚安後離去。她是如此的善解人意,蘿西需要這個,一個寧靜的陪伴者。

 

今晚我能夠寫下最憂傷的詩句。比如寫,繁星綴滿天空,

藍色的星星在遠方顫動,夜風歌唱並盤旋在天空。

(Tonight I can write the saddest lines. Write, for example,

"The night is starry and the stars are blue and shiver in the distance.")

蘿西有天忍不住拆開那些被退回的信。她記得那寫在信件開頭的句子。那是二十首情詩的最後一首,詩人期待不再被愛情折磨,但又感嘆遺忘的困難。

他們從沒機會讀到那裏,伊格西在第十五首詩前離開了他們。她仍記得伊格西手拿詩集,在她與哈利面前來回踱步,輕聲朗誦,你沉默時讓我喜歡,因為你似乎不在我身邊,多麼痛苦,多麼遙遠,好像已經離開人間。(I like for you to be still: it is as though you were absent, distant and full of sorrow as though you had died.),那句話像一個不安的前兆,潛藏在他們從未感到困惑的日常中。

她不過看到信件的第三段,便覺得那些文字過於私密。哈利談論他們過往快樂和痛苦的時光,伊格西離去後他的悲痛,他是如何無時無刻都在想念著他。蘿西把信紙摺回信封裡,連同那一疊厚厚的無人查收信件收進底層的抽屜裡,期待有天她會知道要如何處理它們。

直到與葛賽爾一起生活的第五年。那年她被郵局主任升職,工作不再崩潰的繁忙,而葛賽爾的木工生意好的不可思議;哈利剛從一場輕微中風中復原,雙手顫動的情形更加明顯,雙腿狀況大不如前。

一封來自塞爾維亞的信放在她的書桌上。

蘿西花了一點時間想起塞爾維亞對她做了什麼,她緩緩走向床鋪,小心翼翼拆開信件。

而她永遠都認得出伊格西的字跡。

我親愛的蘿克姍,

首先,這裡的郵局真是難找。

再來,如果這封信能寄到妳的手上,我會很高興的。

這裡的局勢詭譎多變,就算我跟著一個相對安全的團隊,這裡瀰漫著的恐慌與不安仍舊影響著我。這裡比那些故事裡描繪的地獄還要糟糕,殘暴的軍隊失去人性,數以萬計的人們死去,外界無法伸出援手的話,這裡就只會有不見天日的黑暗。

但收到這封信的妳大概不會感到高興。我想想自己無法平安離開這裡的可能性,寫了這封道別信給妳。

我懷念我們一起度過的時光,我想念喬許,我想念我的哈利,我想念妳。有時我很高興妳並未對我們的關係追問,像呼吸一般接受了這個事實,這對我們來說誠然可貴,哈利總是我們之中較為不安的那一個,擔心我被看見,擔心我們被看見。我也能預見哈利無法好好處理我的死亡,就算Kingsman的陣亡並不是件稀有的事。

他是位紳士,卻不是處理情緒的專家。幫幫我,蘿西,不要停止關心他,不要因為他的冷漠而放棄他。妳的出現對哈利是絕對有幫助的,代表有人將他放在心上,那對他很重要,對我也很重要。

我似乎又聽見了爆炸的聲音,大家開始騷動了,恐怕我不能再寫太多。很抱歉妳總是得為生命中的男人收拾爛攤子,很抱歉我得用這種方式向妳道別,幫我的忙,蘿西,妳無所不能,妳會有辦法的。幫我看著他。

我當然也愛妳。

伊格西 安文

蘿西盯著最後一句話特別久,久到葛賽爾走進門她什麼都沒聽見,她的室友腳步總是很輕,或許也是因為她過於專注。她此時倚在門旁,臉上有著平時少見的擔憂。

「妳需要什麼嗎?」她問。

她需要伊格西告訴他怎麼做。我當然也愛你,她在心底吶喊,但或許哈利是對的,她到底都知道些什麼?給我方向,伊格西,告訴我一條正確的道路。

一塊堅硬的物體從信封裡滑了出來,她拿起伊格西總掛在脖子上的勳章,救了他一命的號碼,伊格西與她說過許多關於這面勳章的故事,那些比Kingsman標誌還要代表更多的意義。

她記得他宛如去年秋天的模樣。灰色的貝雷帽,平靜的心。每一個愛情故事都是潛在的悲傷故事。

「我需要把腳踏車輪胎重新打氣。」她最終這麼說。「妳可以幫我嗎?」

 

蘿西牽車走進宅邸大門,沿著水池種植的花隨著年月凋零,不像她初次踏入這裡的多彩斑斕。草坪上的雜草快要高過她的膝蓋,存在生機的只剩白色洋房旁的大樹,它如十年前蘿西第一次見到的那樣盎然,枝幹已能遮住二樓的陽台。她看見那裡的窗戶微微開啟,總是藏在窗戶裡的簾幕向外飄著,露出房裡的人影。

她將腳踏車停在台階上,走進屋內。

喬許甚至沒費心鎖門,或是他知道蘿西會在這個時間到來,帶著哈利給她的書,而選擇留一張便條在她進屋就能看見的地方。她維持小心翼翼的步伐上樓,踏上熟悉的暗紅地毯,縈繞著潮濕的霉味。書房的木門微開,露出從窗戶照進自然的光,

她許久未見的紳士一如既往,坐在淡藍色的沙發上等待,茶几上放著他們常用的茶具,腿上放著成堆的信件。他失去以往健美的體態,睡袍鬆垮垮的掛在身體上,臉上佈滿皺紋,在這個季節仍然穿的很多,像是蒼老了不只十年。

哈利抬頭看她,露出如以往般的溫和微笑。

她在哈利的腳邊盤腿坐下,從背包裡拿出他們從沒機會讀的詩集,但直到走進房間前她都在想著應該要翻開哪一頁,有哪一首詩能夠符合現在的哈利,現在的哈利,蒼老、脆弱又失去了伊格西那麽久,他血管突出的手在顫抖,像那天他燒光了整棟珍貴的書籍,他隱喻的靈感,信件創作的泉源。

假如我死了,請你以純粹的力量繼續存活

(If I die, survive me with such sheer force)

她打開《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時,那段話直直映入她眼簾,沒有摺痕,沒有一張夾在中間的照片或樹葉,那首詩就這樣奪走她的注意力,趕跑她先前的所有憂慮。

假如是個狡猾的詞。

但比起想望和折磨,它能夠給得更多。

她將頭靠在哈利瘦弱的腿上,攤開那頁或許是伊格西指給她的道路,用最輕柔的方式朗誦著:

假如我死了,請你以純粹的力量繼續存活

(If I die, survive me with such sheer force)

好讓蒼白和寒冷怒火中燒

(that you waken the furies of the pallid and the cold)

請閃動你那無法磨滅的眼睛,從南方到南方

(from south to south lift your indelible eyes,)

從太陽到太陽,直到你的嘴歌唱如吉他

(from sun to sun dream through your singing mouth)

我不希望你的笑聲或腳步搖擺不定

(I don’t want your laughter or your steps to waver)

我不希望我的快樂遺產亡失

(I don’t want my heritage of joy to die.)

別對著我的胸膛呼喊,我不在那兒

(Don’t call up my person. I am absent)

請你像住進房子一樣,住進我的離開

(Live in my absence as if in a house)

離開是如此巨大的房子

(Absence is a house so vast)

你將穿行過牆壁

(that inside you will pass through its walls)

把圖畫掛在純然的大氣之中

(and hang pictures on the air)

離開是如此透明的房子

(Absence is a house so transparent)

即便我死了,也將看著你生活

(that I, lifeless, will see you, living,)

倘使你受苦,親愛的,我將再死一次

(and if you suffer, my love, I will die again)

當她抬頭看著哈利時,也順勢將合上的詩集交到它真正主人的手上,哈利輕微顫抖的手指在硬皮書封上來回撫摸,滑過書脊和封底,和老舊泛黃的紙張。十多年來第一次,在伊格西離開了這麼久以後,她在哈利的臉上看見了貨真價實的快樂。

她想她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她靠在哈利身上,閉著眼感受窗外微風,與樹葉沙沙聲響,久違的茶香,等待他們最後一次的讀書會劃下句點。

 

蘿西牽車走進宅邸大門,繞進宅邸一旁的小徑,往後院走去。如今雜草已經蓋過所有痕跡,但台階前仍留有相較光禿的區域。

她蹲下身,從背包裡拿出從各國被退回的信件,和她自己寄到塞爾維亞而被退回的信,用細麻繩捆綁著。

我親愛的伊格西:

哈利在今天早上離開了我們。他沒有受苦,喬許和我陪著他,那位叫做梅林的老先生也來了。我想他在走的時候看見了你,他盯著窗外好久,告訴我們有人要來接他,

她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刷一聲將信件點燃,放在當年哈利焚燒一切位置上,盯著微小火焰吞噬全部。

有時我在想,如果當初艾德蒙沒有把我帶離倫敦,讓我走上和他一樣的道路,我或許會成為和你們一樣的人,成為一位裁縫,或是做其他更危險的工作,在另一種故事設定下認識你們。然而我很滿意我現在的生活,就算遇見了你們,它還是一樣平凡的不可思議。

她一直等到最後一片信紙的痕跡被抹去,確定所有的文字都被火焰帶去,接著她蹲下身,徒手挖起一旁濕潤的土堆,將焚燒過後的殘骸埋入土中。

我很慶幸能夠成為一個郵差,成為幫哈利送信的那個人,尤其在我知道那些信盛載著些什麼之後,那一段漫長的山路也不再那麼讓人疲累了;我更慶幸他能找到你,或是你找到他,誰知道呢,你們能夠在一起是世界上最幸運又無可救藥的事情。

Kingsman的人說要將哈利埋在這個城鎮,我想他會需要你的陪伴。這封信,和他所有寫給你的信,我會一起送到那邊給你。我不是最需要它們的人,你們是最需要彼此的人。

她從口袋裡掏出手帕,與一朵葛賽爾幫她用木頭刻出的玫瑰花束,顏料讓它看上去近乎真實。她把花束放在自己堆出的小小山丘上,像她對每個重要的人所做的一樣。

你曾經告訴過我隱喻的意涵,我仔細回想我們所擁有的時光,我在想,或許人生中的所有事物,都是為了成為另一件事物的隱喻而存在。

離開前她最後一次環視這棟房子,然後按著原路走回大門,踩著紅磚道,將腳踏車牽離庭院。

希望我們有天能夠再見。

永遠愛你的

蘿克姍 莫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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