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西當晚理所當然的失眠。踏出門時她披了件外套,帶了一杯熱茶,抓起床頭櫃的鑰匙,試著不吵醒隔壁房熟睡的葛賽爾關上大門。
鎮裡的夜晚總是很冷,無論是哪個時節,直到清晨第一道曙光照在身上她才能確認其他季節的存在。蘿西坐在屋外的鞦韆椅上,在詹姆斯以前為她建造的小小遊樂場裡,鞦韆後方有個窗戶,每當詹姆斯將她推得老高,她的叔叔會選擇待在廚房的餐桌上,可能整理他的信件,或者做著其他瑣碎的家事,偶爾抬起頭看向窗外的兩人,在蘿西回頭看他時笑著揮揮手;詹姆斯會用無聲的手勢和眉毛逗笑他,在蘿西踏進家門前為她清乾淨腳底的土屑,換來艾德蒙一抹溫柔的微笑。
冷風吹過時她收緊臂彎,將溫度漸退的茶一飲而盡。
年紀越大,對於氣溫的感受也就越加敏感。蘿西早已無法在冬天騎車,冷風總是刺的她臉頰發痛,也就有那麼一次讓她小腿抽筋,只能從三公里外的商店街將腳踏車牽回家。她想起艾德蒙總拿木棒輕輕敲著自己的腿,或由蘿西為他服務。說也奇怪,住在蘿西家的人腿似乎都有些問題,艾德蒙也是,詹姆斯也是,葛賽爾就更別提。現在的蘿西也成為他們的ㄧ員,隨手撿起鞦韆旁的一根樹枝,朝自己的膝蓋輕輕敲著,當作早晨的部份運動,等待陽光提醒她當下時間。
她就快要跟詹姆斯一樣老了。她想。
詹姆斯的死亡至今仍舊是個謎。去倫敦前的艾德蒙沒說,前來探望她的那個男人也沒說。那時他頭髮稀疏,帶著黑框眼鏡,穿著棕色的毛衣與黑色的大衣,遺憾的述說一場不幸的意外。十八歲的蘿西沒有去問一個裁縫是能遭受什麼樣的致命意外,也沒有問他名字,禮貌地代替她的叔叔致謝,與他握手致意。那幾天的夜晚像比現在還要難熬,她幾乎不喝酒的叔叔,半夜坐在門廊,將剩餘四分之一的威士忌一飲而盡,沒有用上酒杯。蘿西的手按上他肩膀時他也沒說話,讓她一起坐下來,等待與從前不一樣的天亮。
她或許早就明白,所謂的裁縫不過只是個假象;有時當詹姆斯扶著自己胸口的舊傷,談論他們一起出差的危險事蹟,或是在艾德蒙身上看見過多的傷痕,而詹姆斯咒罵著留下這些痕跡的國家時,她都能將所有線索連結在一起;無論是他們神秘的工作,他們蹩腳的可笑的藉口,或甚至他們之間的關係。然而蘿西閉口不談有其理由,當年朝著雨果的鼻子揮出一拳時她就該知道,真相有時是不需要說出來的,真相足以殺人,或是毀掉一個完美的家。蘿西莫頓記取教訓,從她叔叔身上學習安靜與禮儀生活,詹姆斯和艾德蒙相繼死去後如此,在面對她與眾不同的兩位朋友時也是如此。
直到讀書時光的第十九週。
自從伊格西出現後,寄給哈利哈特的信件減少了,蘿西仍未改變上山的頻率,只是抵達的時間變得晚點。她感覺到哈利變的越來越健談,迎接她入門的時候如此,與喬許談論食物與植栽時如此,在他面前與伊格西也是如此;他們在讀書午茶時光的作息也開始改變,那個每次總是穿著西裝的男人,開始和她一起朗讀詩句,而不像從前安靜的坐一下午,有時蘿西整個身子縮在沙發上,頭倚靠著椅背,幾乎沈睡在哈利溫柔的嗓音與微風中,她樂在其中。
哈利持續挑選聶魯達,那位愛情經歷風雨,晚年才尋覓到真愛的男人,寫的有時是熱戀的喜悅,也充斥憤怒與怨懟的字句。哈利總是跳過對於佔有女性過於張牙舞爪的作品,選擇那些寧靜又深情的詩,和她共同談論詩篇的撰寫情境與用詞,分想他對愛人的綺麗幻想。原先讀詩不甚上手的蘿西,也開始與哈利一同練習著著聯想力,將自然景致結合心靈感受。
伊格西從沒加入他們的讀書會(除了令人印象深刻的那一次),頂多進來為他們送上熱茶,或從桌上偷走點心,像是要尊重兩人專屬的寧靜時光。但就算不在書房,伊格西的影子仍會隨著詩句進到蘿西的腦海裡,跳躍在字裡行間,霸佔每個哈利念出的字眼。哈利稱呼的對象永遠是戀人、愛人及伴侶,而不是女人,他讀著那些句子,語氣與他唸著任何一本讀物時都絕對不相同,語調總伴隨情緒起伏,眼神飽含深情眷戀,唸著詩如同在唸一篇篇自己寫出的信件,像是比起詩本身更多的字裡行間暗示,像他朗誦的是另一個存在的人。
她想著這或許就是情詩的魅力,打動一個人,探索他對感情的嚮往。但對於蘿西來說這一切過於熟悉,熟悉如同每一週她帶著信件到來,看著他們之間展現的無比親暱。每一次她想開口,卻不願問出太過深刻的問題。
蘿西最終在一次的朗讀結束後出聲。哈利說這是他最喜愛也最能感同身受的一首,正邁向第十四首情詩的尾聲。
你忍受了多少痛苦,為了習慣我,習慣我孤單又粗野的靈魂,還有我遭大家迴避的姓名。(How you must have suffered getting accustomed to me, my savage, solitary soul, my name that sends them all running.)
她再次看了那句話,然後故作不經意的問:
「你孤單又粗野的靈魂。」她直起身子向前傾。「我對此深感懷疑。」
「我不算是個受歡迎的人,說實話。」哈利微微笑著,手指在沙發扶手上輕輕敲打。「有時我是個固執又自大的男人,那常惹惱我所在乎的人。」
「那是你擁有這些詩集的原因嗎?」蘿西問。「為了那個你所在乎的人。」
哈利斟酌著他即將說出口的答案,最後他說:「是的,那是一位充滿潛力的年輕人。」
蘿西點點頭,重新倒回沙發裡,一邊試圖趕走那又再出現的聲音。盲目的,盲目的蘿西。
在那不久後城鎮邁入冬季,哈利帶著喬許回倫敦一趟,伊格西也得為了Kingsman的新客戶出差,她與哈利的讀書計畫因此推遲。離開前哈利讓她多借了幾本書回家,她帶回一本全新的《聖誕頌歌》、幾本維吉尼亞 · 沃爾夫的著作,還有那本他們還沒讀完的《二十首情詩與一首絕望的歌》。
但蘿西一直沒有時間能好好閱讀,節慶到來的郵局一團混亂,郵局外的排隊人潮直到傍晚才散去,寄件區堆滿各種尺寸的包裹,民眾試圖讓不符合規定的郵件闖關成功。聖誕節假期逼近時他們每天得工作十二小時,蘿西也銷掉了一些休假,來幫忙她焦頭爛額的同事,想讓大家至少在平安夜前準時下班,以及提醒他們補充水分的重要性。最後他們成功的在平安夜前一天收工,郵局主任帶來南瓜派和熱水果酒勉勵辛勞,讓他們提早兩個小時下班。
他在蘿西收拾東西時將一封信放在桌上,那是從俄羅斯寄來的,收件人是哈利哈特。
主任讓她假期結束再去送信,但午後天氣正好,風也不大,蘿西想她能騎車上山看看,看看他們三人是否已經回家。向同事們打完招呼後,她便將腳踏車牽出郵局,騎向她整整一個月未踏及的道路。她沿途看著熟悉的景色,穿越枝葉不再茂密的樹林,冬日午後的陽光仍然透過它們照在蘿西身上,她因為穿著毛呢大衣而有些出汗,決定改由牽車走完最後一小段路。
爬上最後一個上坡後她感到有些不對勁。
宅邸大門旁停著一輛黑色計程車,從那到她右方的另一條通道,延伸出明顯的煞車痕跡。走近看她才發現,車子朝著圍牆直直撞上去,車頭面目全非,車身呈現奇怪的傾斜角度。
蘿西將腳踏車隨意丟在一旁,朝毀損的車子跑去,在確定沒有濃厚的汽油味後朝駕駛座靠近。伊格西坐在裡面,穿著她熟悉的正裝,頭倒在方向盤上,看起來是暈過去了。他對蘿西的大聲呼喚毫無反應,她想得把伊格西帶進屋內,便將手伸進開啟的車窗內,將車門從裡面打開,緩緩地將伊格西從車身裡抬出來。
伊格西很幸運的未受到變形車頭的擠壓,沒有明顯的外傷,但倒在蘿西身上的他臉色慘白,嘴唇輕微的發紫,手指比剛在冬天騎完車的蘿西的手還要冰冷;她在他身上尋找能打開那扇大門的方法,並成功的在伊格西的襯衫口袋得到一串鑰匙,她將黑色的鐵門開啟,攙扶伊格西的身體慢慢走向屋子。
她進門後將伊格西安置在客廳的長沙發上,為他解開領帶和前幾顆釦子。蘿西對於他的毫無反應感到相當不安,準備起身去播電話給醫院,然而大衣下擺被輕輕的拉住,蘿西低頭一看,眼睛半闔的伊格西攔住他,全身都在發抖。
「打給梅林。」他說。「號碼在我的項鍊上。」
「你需要醫療急救,裁縫店幫不了你。」蘿西嚴肅的說。
「梅林能幫我。」伊格西虛弱但堅定地說著。「打給他,跟他說是鋼筆。」
滿頭霧水的蘿西連能掙扎的時間都沒有,她決定等會兒還是要通知醫院。
她從伊格西的領子找到一條金色的項鍊,上面掛著勳章,刻著一個大大的K,背面則刻有一串數字。她想出聲詢問,但伊格西似乎又重回昏迷狀態,她只好照伊格西所說播出那通電話,並試著別讓焦慮感蓋過理智。
電話在兩秒內就被接起來。
「加拉哈德。」電話另一頭的男聲說著。
蘿西聽過這個聲音。
「我是伊格西的朋友。」蘿西試圖保持冷靜地說。「我在一台車子裡發現他,他狀況很糟,目前昏過去了,他說梅林可以幫上忙。」
「我就是梅林,你做得很對。」他說。「他看起來如何?」
「臉色發白,嘴唇很乾,有點紫色。他在冒冷汗,但沒有外傷。」蘿西猛然想起伊格西剛剛所說的。「他說了鋼筆,先生,他要我告訴你是鋼筆。」
梅林停頓了一秒鐘。
「他的車子還完整嗎?」
「車頭毀了,但車身還行。」
「妳回到那台車子裡,把左邊的遮陽板放下來,那裏有個長方形的鏡子。」梅林說。「將鏡子往左拉,把裡面紅色的盒子拿過來。」
蘿西放下電話朝屋外跑去。她成功的在車裡找到她需要的東西,並重新跑回屋內,將電話夾在肩膀上,一邊打開那個盒子。
「那裡面有個注射器,裡面的液體是透明的。」梅林快速地說。「把它打進他的手臂上方,記得挑左手臂,他右手臂的感染還沒好。」
「我沒有幫人打針的經驗。」蘿西壓低聲音說。
「那是救他命的唯一方法。把針插進去,按下去的速度不要太快,全部打完後用同樣的角度抽出來。」梅林平穩地說。「妳可以做到的,蘿西,聽著我指示。」
蘿西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相信了一個近乎陌生人的醫療指示,但他仍然脫下伊格西上半身的衣物,按照梅林的交代將針頭插進左手臂,看著注射器裡的透明液體緩緩消失,再用同樣的速度拔出。整個過程她的手都在抖,她猜梅林能從她混亂的呼吸聲中察覺,但他沒說什麼,只要她觀察伊格西每十分鐘的心跳速率與體溫,直到他醒來為止。
她將為伊格西脫下的衣服堆到一旁,為他蓋上自己的大衣。伊格西看上去仍然很虛弱,眉頭緊緊皺著,表情十分痛苦,她只能呆呆坐在沙發旁,手裡還握著電話,回想剛才五分鐘內發生的所有事情。
伊格西在幾分鐘後逐漸恢復平順的呼吸,她向梅林知會了這件事情,並抓緊了話筒。
「我聽過你的聲音。」蘿西說。「我見過你。」
「很高興妳還記得我,蘿西。」梅林答道。「詹姆斯過世時我去過妳家拜訪。」
「剛才那是怎麼回事?」她問。「那個注射器裡面裝的是什麼?」
「緩解他過敏症狀的藥物,要大概兩個小時才能完全發揮作用,你不用擔心。」梅林說。
「好吧,我打通電話給醫院。」蘿西疲憊的按著自己的太陽穴。
「不需要那麼做。」梅林堅定說。「他需要的東西都在那個注射器裡面了,再說,他討厭醫院。」
蘿西認識的Kingsman都非常湊巧的有個藏在紅盒子裡的抗過敏藥物,以及討厭醫院。
她看著陷入沈睡的伊格西,想起剛才攙扶他時在後腰摸到的硬塊。她將伊格西身上的大衣掀開,往他身體與沙發的間隙裡瞄了一眼。
「下一個問題,梅林。」
「什麼?」
「什麼樣的裁縫會需要配槍?」
梅林停頓了一下。
「俄羅斯是個危險的地方。」他給出的答案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服。
「你是說他們都會配備貝瑞塔。」她說。「就像詹姆斯一樣,槍塞在後腰,槍枝還沒有任何序號。」
「蘿西──」
「為什麼一個裁縫會死在阿根廷,我們還沒辦法找到屍體?」蘿西的聲音平穩,但嚴厲又憤怒。「告訴我你們到底在做什麼,不要給我你們共同編出來的謊言,我不需要在我的朋友受傷時再多聽一則假故事。」
梅林沈默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蘿西則用這段時間回顧自己愚蠢的歷史,那些她甘願相信兩人為了讓她心安而編出來的說詞,Kingsman從來就不只是裁縫鋪,全英國沒有一間裁縫鋪會讓裁縫前往戰區工作,然後負傷回來;一個裁縫也不會知道軍隊等級的格鬥技巧,並在衣櫃的夾層裡藏槍枝和子彈。
蘿西以為她的叔叔總有天會說出實話,他退休前在倫敦做什麼,或是詹姆斯在做什麼,詹姆斯是怎麼死的。然而肺炎帶走了他的呼吸,然後她以為永遠不會知道真相。
直到伊格西的車子撞上大宅外牆。
「我們是獨立的國際情報單位。」梅林說。「做的事情跟軍情六處差不多,只不過不是隸屬外交部。」
蘿西安靜的聽著。
「小說裡可能只會把情報人員當間諜,但Kingsman什麼都得做,人質救援、物件回收、機密取得、暗殺、滲透、調查,依照大英帝國的最佳利益行動。」梅林快速說著。「詹姆斯負責中南美洲的行動,妳的叔叔負責歐盟國家,我負責在他們動作時提供指引。」
「中南美洲。」
「詹姆斯死於一場調查行動。」他說。「原諒我無法告訴你詳細內容,哈利當時透過他的追蹤器查到阿根廷,他的屍體被埋在一棟木屋外的積雪中,臉幾乎被劈成一半。」
「而艾德蒙認為我會想看他最後一眼,選擇不舉辦喪禮。」蘿西平靜的說。「他認為這樣對我最好。」
「他想要給你一個正常的生活。」梅林答道。「他辭掉工作,回到莫頓家族的發源地,以遠離當時不太平靜的倫敦,和遠離那些我們曾經做過的骯髒事。他一直都試著在給你最好的,蘿西。」
「我沒有在責怪他。」蘿西閉上眼。「我只是期待他能親口告訴我真相。」
「但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嗎?」梅林聽起來真誠的疑惑。「你一直都知道他們在做什麼,為什麼妳不試試問他們?你知道他們是無法直接對你說謊的。」
「那伊格西呢?」蘿西裝作沒聽見他的問題。「那不是過敏吧?」
他聽見梅林無奈的嘆了口氣。
「那是我們正在研發的毒藥,偽裝成鋼筆的樣子,用來加在別人的飲料裡面,無色無味,但能在幾分鐘內致命。」他說。「他接觸到的是試驗品,所以才能用解藥把他救回來。我們的計程車藏著很多秘密,順帶一提。」
「你是在說Kingsman裡面有人想對伊格西下毒嗎?」
「我現在知道為什麽艾德蒙騙不過你了。」她聽見梅林敲著桌子的聲音。「我知道是誰做的,我會去修正這個問題,你不用擔心。」
李杜斯夫人在發現她先生賣掉三頭牛時也是這種語氣。
「我願意告訴你更多,蘿西,但恐怕不是現在。」梅林嘆了口氣。「幫我看著他,好嗎?我得去通知哈利,和收拾一些Kingsman捅出的爛攤子,妳如果有急事仍然可以用這個號碼找到我。」
「等等。」她在對方掛上電話前說。「關於我叔叔。」
「嗯?」
「他為了我離開了Kingsman。」她遲疑了一會兒。「他有後悔過嗎?」
梅林輕笑出聲。
「而我還在擔心你如何接受家裡有兩個秘密探員的家人。」他說。「不,我認為他珍惜與你和詹姆斯相處的每一秒鐘,我對此感到相當高興。好好保重,蘿西。」
太陽下山的早,伊格西仍在沈睡,哈利也還沒回家。蘿西設法找到人幫她照顧兩天的狗,順便清理院子的草坪。伊格西的心跳速率逐漸恢復正常,不再冒冷汗,她決定去廚房找些甜食與茶,伊格西醒來說不定會需要,她現在也挺需要的。
她泡了一壺洋甘菊茶,連著剛拆封的餅乾從廚房裡端了出來;她為壁爐升火,加進了幾塊新的木頭,確保冬夜裡屋子的溫暖。蘿西注意到哈利的家沒有任何聖誕節裝飾,她腦離浮現總是在萬聖節就拿出聖誕樹的詹姆斯,和邊抱怨邊練習製作聖誕布丁的艾德蒙,還有城鎮裡熱鬧的街道。喬許或許將松針樹和吊飾藏在某個地方,聖誕節也還沒過,她想她能幫上些忙。
蘿西拿起撥火棒,漫不經心撥弄沾上火焰的木頭。
梅林說的話在她耳邊揮之不去。
她理解兩個男人瞞著她的原因,關於詹姆斯的喪禮,她雖然錯失了道別的機會,但也在逐漸理解她叔叔的立場。Kingsman工作的真實性沒有嚇到她太多,蘿西不知道他們傷害過多少人,做過多少違反她道德標準的事情,但人們總是無法客觀評論自己所愛之人的行為,她對他們的愛仍未因此減少一分一毫。對於大概也牽連其中的哈利和伊格西,她也保持相同的立場。
而她的第二個念頭是──作為一位Kingsman,他們面對死亡的次數恐怕不勝枚舉,她不禁懷疑每一次詹姆斯離開他們的時候在想些什麼,是否把每次的親吻和擁抱當成人生中的最後一次;或許那些看見艾德蒙鬆了一口氣的樣子從來不是錯覺。她竟然如此幸運,有著與他們兩人一起生活的十八年時光。
或許哈利也會有和她同樣的想法。
「Rox。」
蘿西抬頭看向聲音的來源,伊格西掙扎著起身,他身上的大衣掉落在一旁,看起來對自己身處的環境毫無頭緒。
「哈利在哪裡?」
「他在回家的路上。」蘿西丟下手中的撥火棒,來到伊格西的身邊。「你受傷了,梅林說你得多休息,躺回去。」
「他在回家的路上?他什麼時候離開的?」
「一個半月前,喬許載他去倫敦,你去出差了,你不記得了?」
伊格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噢。」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氣,擺放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頭,放大的眼睛中寫著恐懼。
蘿西皺起眉。「梅林讓我幫你打了一些藥,如果你還是不舒服的話──」
「我沒事,蘿西,只是──老天。」伊格西搖搖頭,自嘲著笑。「是噩夢,我夢過好幾次了,只是剛才夢到的比前幾次都還要真實。」
「是關於哈利的?」
「是啊。」他盯著天花板喃喃自語。「一場噩夢。」
蘿西眨了眨眼。
「你想談談嗎?」
她在伊格西看考慮時順勢坐到地上,讓他們的視線維持在相同的水平。她聽著木柴燃燒的聲音,和窗外撞上玻璃的風聲,默默等待伊格西開口。
「哈利出過一個任務,那是在肯塔基的一個信仰狂熱的教堂,Kingsman當時在調查贊助那場活動的人。」伊格西說。「一個富有的男人,可能也是害死前任Lancelot的人。」
「那是詹姆斯的工作代號。」
「是的。」伊格西答道。「後來教堂裡發生混戰,哈利逃了出來,但死在那個男人的槍下,至少當時我以為他死了。」
蘿西伸出手,輕輕地梳著伊格西的頭髮。
「在他去肯塔基前,我對他說了很糟糕的話。當我接到他的死訊時,我只想著──我最後對他說的話是那你害死我爸後也有把他做成標本嗎?就算之後我接手他的任務,阻止了超級邪惡計畫,甚至殺了那個男人──我還是他媽後悔地要命。」伊格西眼眶積著淚水。「然後在我頂替他工作代號那天,他媽的,哈利哈特像沒事一樣踏進會議室,一屁股坐在我對面,然後跟大家說早上好。」
「聽起來像百分之百的王八蛋。」
「百分之百的王八蛋。」伊格西邊笑邊流下眼淚。蘿西的手停在他的額頭上,看著伊格西又哭又笑的臉,感覺Kingsman的男人情緒都過於明顯,而伊格西 安文則是把他的感情全都寫在臉上。
「那就是你做的夢嗎?」蘿西問。「哈利死了,而你沒有機會和他道歉。」
「哈利死了,而我甚至沒有告訴他我的感覺。」伊格西側過頭看她。「我他媽的愛他,Rox。」
「我知道。」
「妳當然知道,妳早就看出來了。」伊格西說。「但妳什麼都沒問。」
「我並不習慣刺探別人的隱私。」蘿西面無表情地說謊。
「不,妳用其他間接的問題來推敲答案,然後就這樣放在心裡。」伊格西抓著她的手臂。「妳為什麼不開口問?妳甚至可能都猜到妳的叔叔和詹姆斯的關係,是什麼在阻止妳?」
蘿西別過頭,盯著被他們遺忘在地上的,詹姆斯留給她的綠色格紋大衣。嘲笑她盲目的聲音縈繞在她耳際,但她自己知道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她從來不是對事實選擇視而不見。
她的心魔簡直錯得離譜。
「我上一次說出來,」蘿西尋找著適合的字詞。「結果不是很理想。」
「妳說了什麼?」
蘿西的眼神飄向遠方。
「我說詹姆斯和艾德蒙睡在同一間房間裡。」
而十一歲的蘿西根本不覺得那有什麼問題。
當課堂討論中止,同學們紛紛露出震驚的眼神時,蘿西以為尷尬的氣氛會在放學那一刻散去。但Hugo與其他人在校門把她攔住,說她的家不正常又噁心,拉著她的書包放聲大笑,蘿西一直都不太在意這種幼兒園等級的言語欺凌,直到有人提到詹姆斯,外加一些仇恨的語言,歡樂的放學時光就變得複雜許多。
帶頭的雨果被她揍到顱內出血。
她得到為期半年的停學處分,那是相當輕的懲罰,考慮到蘿西一直以來在學校的優異表現。但艾德蒙花了更多的時間與學校溝通,再三保證這樣的暴力傾向未來不會再出現。蘿西對此深感懷疑,她的確對於污辱她家人的人們有強烈的暴力傾向,但艾德蒙嚴肅又富有耐心地與她交談,告訴她使用暴力是不對的,她才不情願的點點頭,將打群架的原因全盤托出。
那讓她叔叔和詹姆斯大吵一架。艾德蒙認為他們應該要避免引起猜疑,詹姆斯則對他在關係中的軟弱退縮感到憤怒,她在門後聽著兩人翻出許多舊帳,爭著哪個做法才是真正為她好,質疑對方在這個家裡的付出。從此詹姆斯探望他們的次數變少,艾德蒙也鮮少在她面前與詹姆斯展現親密。他們對待蘿西的態度仍然溫柔地一如往常,但她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麼,她知道罪惡感有天會壓垮她。
恰好是在蘿西十二歲的生日晚宴上。
「親愛的,妳不喜歡這件外套我可以拿去退。」詹姆斯慌亂的說。艾德蒙坐在餐桌另一頭,不安地看著她。
「對不起,我知道錯了,妳不要討厭我們。」她邊哭邊說。「我以後不會再亂講話了。」
「噢,」艾德蒙宛如窒息一般。「蘿西。」
在流言散去,她被允許返回校園的那一年,詹姆斯和她家的聯繫恢復以往的樣貌,但蘿西沒有,她變得更加安靜,無論是在學校或是家裡;她變得彬彬有禮,懂得察言觀色,還帶了蘋果派去向雨果道歉。她看得出來兩個男人的擔憂,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成為一個安穩不僭越的人,試著不再讓自己傷害到任何人。因為真相有時不需要說出來,真相足以殺人,或是毀掉一個完美的家,蘿西莫頓記取教訓。
詹姆斯史賓瑟七年後去了阿根廷,蘿西就變得更安靜了。
「那不是你的錯。」伊格西輕聲說。
「而那並沒有讓我感到好過一點。」蘿西露出微笑。「你明白這一點。」
伊格西牽起她的手,放在嘴邊輕輕一吻。
「我當然明白。」
蘿西十分感激這一點。
有人輕輕地將她搖醒。
蘿西揉了揉眼睛。喬許蹲在她面前,身上還穿著外出的服裝。
「我幫妳準備好二樓的客房,也放好了熱水。」他說。「今晚留下來休息吧,我等等幫妳送晚餐上去。」
「伊格西呢?」她望向空無一人的沙發。
「哈特先生揹他回房間了。」喬許伸出手,把蘿西拉起身。「他要我代替他向妳致謝,你救了安文先生一命。」
「只是聽電話的指示。」蘿西咕噥著說。
喬許向她行禮,告訴她客房的位置。蘿西在他轉身前叫住他。
「喬許?」
「是的?」
「他們以前的情況有多糟?」
喬許輕輕嘆了口氣。
「挺糟糕的,尤其是對安文先生來說,他的母親不同意他和哈特先生的關係,他的上司則利用各種資源想把他趕出Kingsman。」喬許說。「之後因為哈特先生需要休養,而Kingsman內部有些人事變動,哈特先生搬離倫敦會是比較好的選擇,也想讓安文先生修補他與母親的關係,可惜那並不成功。」
「因為伊格西休假總是往這裡跑?」
喬許露出苦笑。她想答案是肯定的。
「壓迫無所不在。」他說。「對妳而言可能是身為一個女人,對我是膚色,對他們則是性別和年齡差距。我在倫敦看著他們小心翼翼的生活,說了一堆他們都記不清楚的謊,連戒指都不能戴相同的款式。在某種程度上,搬離倫敦對哈特先生而言或許是一種解脫。」
「但他們仍然只能關在這棟房子裡。」蘿西問。「這和在倫敦有什麼差別?」
「或許有時妳就只是想逃離太過熟悉的地方。」喬許說。「我無法推測他人內心的想法,誰知道呢?」
蘿西點點頭,向他道了晚安後走上樓。
他在經過一扇微微敞開的門時朝裡面瞄了眼,伊格西安穩的睡在床鋪上,蓋著厚厚的棉被;哈利穿著米色的毛衣與白襯衫,他將扶手椅拉近床鋪,用他的雙手包覆著伊格西的手,看著伊格西的眼神疲憊又滿足。她想起哈利讀的那句話:你忍受了多少痛苦,為了習慣我,習慣我孤單又粗野的靈魂,還有我遭大家迴避的姓名,和他從不明說收藏詩集的原因,那一句句意有所指的話。答案或許早就呼之欲出。
她悄悄的走過無燈的長廊,推開那扇掛著她的大衣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