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離開這裡嗎?回到裁縫鋪工作?」
離開喪禮會場途中她遇見喬許,穿著與哈利他們那些人身上相似的西裝,看見蘿西時他露出往常禮貌的微笑,提出陪伴她走回家的邀約。蘿西開口問他,打破一路上的沉默。
「我不受雇於Kingsman,我受雇於哈利哈特。」喬許說。「但是的,我會離開這個城鎮,回到普利茅斯去。」
「在美國的那一個?」她回問。
「在英國的那一個。」他笑說。
她是知道喬許屬於哪一個普利茅斯的,從她第二次走進哈利家,將幾封信件交到喬許手上,作為一個受到邀約的客人時。她當時坐在象牙白的長沙發上喝著茶,和喬許談他的工作與生活打發時間,等待哈利的出現。
但她保存了普利茅斯的記憶,並不是喬許將他的家鄉描述得多麼令人印象深刻,而是因為下一秒鐘從大門傳出的戲劇化聲響。宅邸大門被碰一聲打開,蘿西放下茶杯,反射性的站起身,期待印象中那位紳士的身影。
她看見一位年紀與他相仿的男孩衝入房內。
手上抱著一隻狗,身上的西裝沾著髒污,滿頭大汗,氣喘呼呼。
蘿西恰好被沙發一旁的立燈與盆栽給擋住。男孩的視線直直朝向喬許,並對他裂嘴一笑。
「喬許!」他開心大叫。「我以為你回普利茅斯去了。」
「那也只需要六小時來回的車程,下午好,安文先生。」喬許這樣叫他。「我以為您晚上才會到家。」
「飛機提早起飛了,當地的反政府軍想要攻下機場,所以塔台人員──噢,妳好啊。」
被稱作安文的男孩在進屋十秒後注意到了蘿西的存在。
蘿西能清晰描繪出他當時的態度轉變。他入門時大剌剌的肢體動作收斂,揚起的嘴角扯為一條直線,他抬起胸膛,像她生命中所遇過的高傲男性般站著,像她那些勢力冷漠的遠房親戚,用無禮的眯眼和上下打量評價她。蘿西應用艾德蒙以前教他的:先微笑,再反擊,面對一個充滿敵意的年輕男孩她擺出應付的客套微笑,向他微微頷首行禮。這似乎起了作用,男孩向她回禮,卻轉過頭向喬許尋求答案。
「我不知道我們家有客人。」他皺著眉小聲詢問,但蘿西聽得一清二楚。
「安文先生──」
喬許小心翼翼的試圖解釋,然而階梯傳來的腳步聲拯救了他。
哈利從雙樓梯的右側走下來,皮鞋敲出的聲響迴盪在大宅裡,他穿著灰色條紋的西裝,那隻戴有婚戒的手在黑色扶手上。他先對蘿西點了點頭,但注意力馬上被那個男孩搶走全部。後者在聽見腳步聲的那一瞬間就丟開所有築起的敵意,他換上初進門那個自然開朗的笑容,放下抱著的小狗,朝哈利大步跑去,在哈利還沒踩完最後一階階梯前便緊緊環住了他的肩膀,動作快到甚至颳起一陣風。
哈利的雙手在男孩的腰際收緊,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們很久沒見。」喬許走過來對她說,蘿西就只是點點頭,在客廳中和喬許楞楞站立。她上一次見過男人間如此親密的擁抱是七年前的一個夜晚,詹姆斯說要去阿根廷,不會離開太久,離開前給了艾德蒙一個紮實的擁抱,在十八歲的蘿西臉頰上留下響亮的吻。
那也是她最後一次看見詹姆斯 史賓瑟。
「蘿西。」
哈利的聲音將她從回憶喚回,他鬆開了與男孩的擁抱,距離仍然靠得很近。
他拍了拍男孩的肩膀。「這是蓋瑞安文,我上週和你提到的朋友。」
蘿西點點頭。
「這是蘿克姍,我跟你提過的。」哈利轉頭對那位男孩說。「Percival的姪女。」
「噢──我的天,妳是蘿西莫頓。」
蓋瑞安文誇張地指著她說,早些的失禮已經不付存在,他離開了與哈利緊貼的距離,在蘿西表現出詫異前掛上一個真誠的笑容。蘿西真正第一次的近距離觀察他:他有暗黃色的短髮,綠色的眼睛和白皙的臉龐,笑起來時眼角有明顯的紋路,下巴有著淡淡的鬍渣。
「剛才我很抱歉。」他不好意思地說。「我對陌生人的戒心比較高。職業病啦。」
「我現在還是個陌生人,對你而言。」蘿西回答道。
「噢,拜託,別對我這麼嚴厲。哈利在瞪我了。」伊格西哀求著這麼說,雖然蘿西很確定哈利看向他的眼神不是用瞪的。
蘿西朝他伸出手。「蘿克姍。叫我蘿西就行了。」
「我的朋友叫我伊格西。」他熱情的回握。「你是哈利的朋友,你也可以這樣稱呼我。」
在與伊格西正式自我介紹後,哈利便帶領她到二樓的書房。伊格西向喬許要求熱水澡與精油,並在管家提出一連串晚餐清單時給予冗長的讚美。
哈利的書房就和他的宅邸如出一轍:寬敞、明亮且華麗。窗邊擺著兩張淡藍色的單人扶手沙發,一張木製的可愛茶几,和與大廳裡擺飾著相同的花。書櫃與書佔滿了兩面牆,藏書量多到需要一旁放置的木梯,然而哈利已為她將女性作家的讀物擺至較低的位置,她能倚靠在木梯上閱覽藏書,將挑選出的書籍暫時放置在上。
「我希望我沒有打擾到你們的重逢。」蘿西捧起書籍時說。
「就像喬許所說的,我以為他晚上才會回來。」哈利忙著在茶裡加入更多的糖,示意她在茶几的另一邊坐下。「有什麼想問的嗎?」
蘿西的問題可能都裝不下她的郵差背袋:他是你的同事嗎?他也是個裁縫嗎?伊格西是他的本名嗎?他也認識我的叔叔嗎?那隻狗是什麼品種?你們為什麼擁抱了那麼久?為什麼你說他是來這裡度假,他卻說這是我們的家?
然而蘿西最終只問了一個問題。
「為什麼這裡沒有詩?」蘿西指著書櫃問。「你上週說得像是你收藏了一整間的詩集。」
「我後來仔細想過,我這裡的詩集多是以愛情為主題。」哈利略顯尷尬的說。「不知道妳會不會感到不適,對於跟一位年過半百的獨居男性談論情詩。」
「哈特先生。」蘿西看著眼前標準想太多的英國人。「如果我真的在乎這種事,身為一個年輕單身女性,一開始我就不會答應進到這棟房子裡。」
她覺得這句話有些過於任性了,而沒預料到哈利會因此笑得開懷。
「妳真的是艾德蒙帶大的,個性與他一模一樣。」哈利用懷念的表情說。「詩集是我的睡前讀物,我下次會預先搬過來。先讓我看看妳挑了些什麼書?」
「事實上,有些是我想再讀一次的。」
「我喜歡妳挑選《為甚麽不找伊文斯》,就算這個版本的封面是如此詭異。」哈利笑道。
「那封面的確讓我不太想拿出門。」蘿西同樣笑了出來。「但那真的是個很棒的故事開頭,不是嗎?一個斷氣的陌生人,死前最後一句話是個問句。」
而她的確喜歡懸疑小說,在一個平凡無奇的小鎮裡,有著陰謀色彩的故事帶給她另一種新奇體驗;瑪波小姐在她心裡則有極高的評價,對於那種處在不起眼位置而能查清事件真相的人,蘿西是給予崇高的敬意的;那讓她想起詹姆斯教她套話的招數:裝作越沒有危險性越好,Rox,他們會在妳面前把什麼都說出來。蘿西也不是什麼可怕的反派角色,只是要在一個傳統純樸的小鎮,作一個聰明、反教條又不在乎他人閒言閒語的單身年輕女孩,知道如何打理自己的偽裝還是相當重要的。
她又與哈利談論了幾本這位多產女作家的作品,並驚訝的發現她與哈利分享著許多共同看法。除了對《謝幕》的不滿外,也驚奇的對《一個都不留》那受人讚賞的結局感到失望(哈利滿不贊同的聽著她念出書腰的推薦詞。「推理顛峰之作?認真的?他戲劇性的挑了眉」),以及對於慣用手法的疲勞(「天哪,又是假冒其他人的身分?」蘿西不敢置信的說道。「她到底要用這梗到什麼時候?」)。這是她以前在家未有過的經驗,詹姆斯對作者太過尊敬,而艾德蒙又不擅長給予批評,討論僅能止於分享感受。
她在聆聽哈利發表「論為何自殺不算是個完美的密室殺人案」時心想,這就像在新學期的班上找到一拍即合的好友。
「原諒我的滔滔不絕。」在喬許第四次進房更換茶葉後,哈利苦笑著說。「對了,其實我很好奇──沒有惡意,我以為女孩子會讀些愛情相關的作品。」
「你說像是莊園、白馬和有錢的表哥?」蘿西將杯子裡已經冷掉的茶一飲而盡。「我並沒有那麼沉浸在浪漫愛情故事裡,但我的確有喜歡的作品,你知道《純真年代》嗎?」
「當然。」哈利溫和的說。「但我以為小說的迷人之處就在於它的不切實際。」
「或是,讀者將自己代入角色的可能性。這世界上可沒有那麼多達西先生。」她認真的解釋道。「但這世界上存在著因為各種限制無法在一起的人們,我相信我的身邊有著艾倫,也有亞契,甚至會有梅,那些值得但沒能得到完美結局的人。每一個愛情故事都是潛在的悲傷故事,我想,而這個社會總是後者多過前者。」
那只是她就讀過的少數作品所做出的結論,蘿西並無法找到什麼強而有力的證據來支持,她也未曾學過文學作品的相關理論。她只是潛意識的不相信完美的結局,友情、親情、愛情──那些東西總有逝去的一天;在學校時她總被嘲笑多愁善感,艾德蒙叔叔告訴她嘗試不是壞事,詹姆斯則要她正向思考──天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但哈利看向她,卻沒有看著她,他的注意力似乎根本不在這間屋子裡。他眉頭深鎖的樣子像在深思,卻又不像是要繼續討論,否則按照他們的對話模式,哈利會直接針對她的言論給予回饋。但他只是安靜的坐在那裏,視線中沒有其他焦點,臉上有著些許愁容。
「我很抱歉。」蘿西不確定的開口。「我說錯了什麼嗎?」
「什麼?噢,當然沒有。」哈利恢復他正常的眼神,露出微微笑容。「我只是在想,我也同意你所說的。」
「你指不喜歡珍奧斯丁的部分?」
「不。」他溫和的說。「每一個愛情故事都是潛在的悲傷故事。」
在她能繼續問下去前,敲門聲打斷了他們。伊格西幾乎像是用跳的進到房間裡,他頭髮還未全乾,換了短袖棉衣和短褲,手裡還抓著條毛巾,看起來絲毫不在意自己的樣子被他人所看見。
哈利那一點落寞的表情則消失殆盡。
「你們到底喝了幾杯茶?」全身散發著沐浴香氣的伊格西愉快的說。
「超過一個五十歲英國人的平均杯數,在一個下午之內。」哈利的聲音十足輕柔。
蘿西看了時鐘一眼,才驚覺他們已經談論了整整四個小時,窗外已黃昏,晚餐的香氣也從走廊悄悄溜進。她將和哈利借來的書籍放進郵差包裡,起身和哈利道別,並婉拒了他們開車送她下山的提議。
「我們下週見。」哈利對她揮揮手。
走出大門前伊格西在她臉頰上快速留下一吻,再次為他早些的態度道歉。蘿西無所謂的聳聳肩,祝他們有一個愉快的假期。
「噢,我們會的。」伊格西咯咯笑著。
哈利無奈的瞧了他一眼。
騎車回頭看不是種好習慣,蘿西還是忍不住瞄了後照鏡一眼。哈利像在男孩耳邊說了些什麼,伊格西快樂的大笑起來,頭靠在哈利的肩膀上像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她想她應該試著停下這個,將他們和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進行比較。當大宅花園中的水柱遮住兩人身影,枝葉掩蓋了來路,蘿西乘著傍晚的微風踩上踏板,迎接嶄新的工作日。